大地上的事情

时间:2020-09-18 12:51 作者:苇岸 编审:
十一
  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麦田是5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到了6月,农民抢在雷雨之前,把麦田搬走。
十二
  在我窗外阳台的横栏上,落了两只麻雀。那里是一个阳光的海湾,温暖、平静、安全。这是两只老雀,世界知道它们为它哺育了多少雏鸟。两只麻雀蹲在辉煌的阳光里,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它们眯着眼睛,脑袋转来转去,毫无顾忌。它们时而啼叫几声,声音朴实而亲切。它们的体态肥硕,羽毛蓬松,头缩进厚厚的脖颈里,就像冬天穿着羊皮袄的马车夫。
 
十九
  1988年元月16日,我看到了日出。我所以记下这次日出,因为有生以来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太阳。好像发生了什么奇迹,它使我惊得目瞪口呆,久久激动不已。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这样描述马贡多连续下了4年之久的雨后日出:“一轮憨厚、鲜红、像破砖碎末般粗糙的红日照亮了世界,这阳光几乎像流水一样清新。”我所注视的这次日出,我不想用更多的话来形容它,红日的硕大,让我首先想到乡村院落的磨盘。如果你看到了这次日出,你会相信。
 
二十二
  立春一到,便有冬天消逝、春天降临的迹象和感觉。此时整整过了一冬的北风,到达天涯后已经返回,它们告诉站在大路旁观看的我;春天已被它们领来。看着旷野,我有一种庄稼满地的幻觉。天空已经变蓝,踩在松动的土地上,我感到肢体在伸张,血液在涌动。我想大声喊叫或疾速奔跑,想拿起锄头拼命劳动一场。我常常产生这个愿望:一周中,在土地上至少劳动一天。爱默生认为,每一个人都应当与这世界上的劳作保持着基本关系。劳动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们自己与泥土和大自然产生基本的联系。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一生从未踏上土地。
 
二十六
   一次,我穿越田野。一群农妇,蹲在田里薅苗。在我凝神等待远处布谷鸟再次啼叫时,我听到了两个农妇的简短对话:
  农妇甲:“几点了?”
  农妇乙:“该走了,12点多了。”
  农妇甲:“12点了,孩子都放学了,还没做饭呢。”
  无意听到的两句很普通的对话,竟震撼了我。认识词易,比如“母爱”或“使命”,但要完全懂得它们的意义难。原因在于我们不常遇到隐在这些词后面的,能充分体现这些词涵义的事物本身;在于我们正日渐远离原初意义上的“生活”。我想起曾在美术馆看过的美国女画家爱迪娜•米博尔画展,前言有画家这样一段话,我极赞同:“美的最主要表现之一是,肩负着重任的人们的高尚与责任感。我发现这一特点特别地表现在世界各地生活在田园乡村的人们中间。”
 
三十五
  每次新月出现,只要你注意,你会在它附近看到一颗亮星。有时它们挨得极近,它们各自的位置,身处的背景,密切的情形,都让我将它们看做大海上的船与撑船人。可是不久,撑船人便会弃船而去。后来,我查阅了天文方面的书,始知这个撑船人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金星,我们熟悉的太阳系第二位行星,地球最近的邻居。由于金星是地内行星,因而它的行踪往往漂泊不定。黄昏在西方最早显现,凌晨在东方最迟隐去的星,就是这个活跃的“撑船人”。在古代,中国人给它起了很优雅的名字:黄昏称它“长庚”,称它“长庚”,凌晨称它“启明”。希腊人比较粗爽,他们本能地、形象地、诗化地、亲昵地、直截了当叫它“流浪者”。
 
三十八
  秋天,大地上到处都是果实,它们露出善良的面孔,等待着来自任何一方的采取。每当这个季节,我便难于平静,我不能不为在这世上永不绝迹的崇高所感动,我应当走到土地里面去看看,我应该和所有的人一道去得到陶冶和启迪。
  太阳的光芒普照原野,依然热烈。大地明亮,它敞着门,为一切健康的生命。此刻,万物的声音都在大地上汇聚,它们要讲述一生的事情,它们要抢在冬天到来之前,把心内深藏已久的歌全部唱完。
  第一场秋风已经刮过去了,所有结满籽粒和果实的植物都把丰足的头垂向大地,这是任何成熟者必至的谦逊之态,也是对孕育了自己的母亲一种无语的敬祝和感激。手脚粗大的农民再次忙碌起来,它们清理了谷仓和庭院,他们拿着家什一次次走向田里,就像是去为一头远途而归的牲口卸下背上的重负。
  看着生动的大地,我觉得它本身也是一个真理。它叫任何劳动都不落空,它让所有的劳动者都能看到成果,它用纯正的农民暗示我们:土地最宜养育勤劳、厚道、朴实、所求有度的人。
 
四十三
  命名,是一种前科学的事情。在科学到来之前,每个事物都有它们自己土生土长的名称。这些名称身世神秘,谁也无法说清它们的来历,它们体现着本土原始居民的奇异智力、生动想象、无羁天性和朴素心声,与事物亲密无间地结为一体。科学是一个强大的征服者,它的崛起,令所有原生事物惊恐。它一路无所顾忌的行径,改变了事物自体进程。科学的使命之一,就是统一天下事物的名称。它以一种近似符号的新名,取代了与事物有着血肉联系的原始名称。比如,美洲印第安人所称的“饮太阳血的鸟”,被科学定名为蜂鸟;非洲部落猎人们所称的“黄色的闪电”,被科学定名为猎豹。
  科学的使命还远远没有完成,而各地的“原生力量”,也从未放弃过抵抗。
 
四十四
  《百年孤独》的第一页,有这样一个细节。在表演了磁铁的魔力后,神秘的吉卜赛人墨尔基阿德斯,对老布恩地亚讲:“任何东西都有生命,一切在于如何唤起它们的灵性。”
  季节也是有生命的。为了感受这一点,需要我们悉心体验,也许还需要到乡村生活一年。以冬天为例,在北方,在北京,每年一进入公历1月,我就会感受到它显著的变化。此时的冬天,就像一个远途跋涉后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开始安顿下来的旅人。它让我想象乡村的失去光泽和生气,不再驾车的马和3年以上的公鸡。一个活泼的、冲动的、明朗的、敏感的、易变的冬天,已一去不返。而另一个迂缓的、安稳的、沉郁的、灰暗的、阴冷的冬天,已经来到我们身边。这是生命悲哀的转折。由此开始的,是冬天的一段让我们最难耐的时期。它给我们造成的心境,与我们从手上不再有书籍,心中不再有诗歌,已获取了一定财富或权力的人到中年者那里,领略的大体相同。
 
四十八
  三月是远行者上路的日子,他们从三月出发,就像语言从表达出发,歌从欢乐出发。三月连羔羊也会大胆,世界温和,大道光明,石头善良。三月的村庄像篮子,装满阳光,孩子们遍地奔跑,老人在墙根下走动。三月使人产生劳动的欲望,土地像待嫁的姑娘。三月,人们想得很远,前面有许许多多要做的事情。三月的人们满怀信心,仿佛远行者上路时那样。
 
五十二
  在旅途上,我们或许都注意过这样一种现象:在无数变动的陌生人之中,我们有时会忽然发现一张熟识的面孔。不过,不是我们真的在异地遇见了熟人,而是这张面孔使我们想到了一位我们所认识的人。
  每当这个时候,我往往会想起哲学家柏拉图的那个说法:万物是“理念”的摹本。也会想起宗教讲的造物的主。我想,主造人时,是使用模具的。每个模具,只造一人。当他因故疏忽,他会重用同一模具造出第二或第三个人。这些出自同一模具有着相似面孔的人,散布在各地。如果他们启程远行,便可能在旅途彼此惊讶地相遇。
 
五十六
  在旷野,我完整地观察过星星的出现。下面,是我多次观察的简略记录:
  太阳降落后,约15分钟,在西南天空隐隐闪现第一颗星星(即特立独行的先行者金星)。32分钟时,出现了第二颗,这颗星大体在头顶。接着,35分钟时,第三颗;44分钟,第四颗;46分钟,第五颗。之后,它们仿佛一齐涌现,已无法计数。50分钟时,隐约可见满天星斗。而一个小时后,便能辨认星座了。整体上,东、南方向的星星出现略早,西、北方向的星星出现略晚。(注:1995年8月18日记录,翌日做了复察修正。)
  从太阳降落到满天星斗,也是晚霞由绚烂到褪尽的细微变化过程。这是一个令人感叹的过程,它很像一个人,在世事里由浪漫、热情,到务实、冷漠的一生。
 
六十九
   “40岁以前的相貌上帝负责,40岁以后的相貌自己负责。”这是上个世纪林肯的一个说法。它的直接意思是说,一个人的容貌在40岁之前取决于他的双亲,在40岁之后取决于它的心灵。即一个人的心质、灵魂能够影响他的容貌,或者说一个人的心质、灵魂能够通过它的容貌得到准确反映。
  莎士比亚曾经让哈姆莱特向他的母亲指出两个兄弟肖像的天壤之分:一个堂堂的先王,一个猥琐的篡位者。在《心灵史》中,我也读到过这样一段文字:“关里爷是一位坚毅而善良的白须老者,永远手握一支竹笔,满腹阿拉伯和波斯词汇,一脸圣洁的苏莱提之光。”“苏莱提”,阿拉伯语,意即信仰者特有的容貌之美。
  传统的“文如其人”(“人之邪正,至观其文则尽矣”)的结论,由于存在古今一些作家“言行不一”的反证,正受到愈来愈多的现代读者质疑。我想,这一富有真理色彩的成语,也许将来会被“貌如其人”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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