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里来了个“左撇子”（156期）

　　由班里的“左撇子”，反思人们对待“异类”的态度，有思想的林老师总能从习焉不察的地方思考人性，尊重差异。有叙述的趣味，有思想的光泽，有情感的温度。本期可读的文章很多，或由舌尖滋味寻找乡关记忆，或抒写喧嚣日子里的清欢一刻，或与生活和解，值得一读。


【师生之间】

　　每年接手一个新班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孩子，早早地我就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在长相上总有一些明显的特征。比如，泼头血脸的胎记；比如，超大号的胖子；比如，长得像游本昌。
　　是的，人不可貌相。
　　作为老师，我是这样时时地提醒自己的。
　　但是，潜意识里，我确实是首先凭相貌特征记住了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的。对于孩子们来说，这也许并不公平。
　　今年，我班上来了个叫玉帆的“左撇子”，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眉清目秀的。记住他，不仅因为他是个“左撇子”，还因为我也是个“左撇子”，所以，一见如故。
　　不过，哎呀，他也“左”得太厉害了。
　　我教书都快三十年了，玉帆是我教过的唯一一个左手写字的孩子。我只是拿筷子用左手，写字还是要用右手的。你看玉帆，他那拿笔的姿势我怎么看怎么别扭。
　　记得，我小的时候，先也是左手写字的，可是，老师总打我，打我的手，语文老师打，数学老师也打，一看见我左手写字，就打我的左手，他们就像跟我有仇似的，用书打，用小棍打，一直打到三年级，我终于改成了右手写字。在这三年里，我可没少流眼泪。而且，就是直到现在，我也并不认为用右手写字就有多么地了不起。
　　玉帆的小学老师们有没有纠正过他拿笔的姿势呢？
　　玉帆左手写出来的字并不难看，跟他长的一样儿，也是眉清目秀的。但是，我还是劝他要学会用右手写字。我说：“数学作业的书写量不大，你可以用右手写。争取三个月就能用右手自如地写字。这样，你就厉害了，可以左右开弓。”
　　我不知道我这是不是馊主意。但我请玉帆原谅我的好意。
　　我非常清楚用右手并不比用左手吃饭更香，但是，我并不希望玉帆以后成为人们眼中的“另类”。就像，我非常清楚我不是另类，但我分明地感受到不少人在用另类的眼光看我：“左撇子！”
　　这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地奇怪：用另类眼光看我的人分明就是“右撇子”，只不过他们人多罢了，可就因为他们人多，我就成了另类！
　　“右撇子”瞧不起“左撇子”倒也并不影响“左撇子”吃饭，可是，“右撇子”思想瞧不起“左撇子”思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我真心地希望玉帆将来能够左右手并用，“吃嘛嘛香”，不仅能喂好自己的嘴，更能强大自己的心！

　　在学生眼中，老师或许是无所不能的。而在我这个高中老师心中却只能默默道一声：许多时候老师真的爱莫能助。
　　那天，秋高气爽而略显忙碌，隔壁办公室隐隐约约传来争吵声，声音越来越大。隔壁班主任又在苦口婆心地做学生的思想工作。可是这次略有不同，学生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最后只听到女生歇斯底里地喊叫：“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走到隔壁，眼前的画面令我发懵。隔壁办公室的老师们都满脸焦急地望向窗口，七嘴八舌地喊“别这样，冷静，有话好好说……”王老师正满头大汗地伸长双臂死死守住窗口，一个女生正想突破防线，不断地向窗口冲去。男老师、女学生总有点授受不亲，此时的王老师一扫斯文，满脸的尴尬无奈。
　　“来，让我抱一抱，抱一抱。都是老师的错，你没有错，我可以确定老师错了……”我双臂拥抱住这个孩子，拍了拍女孩的后背，女孩如寒风中的树叶般瑟瑟发抖，这个与我儿子同年级的女孩令我心酸不已。女孩趴在我怀里，“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哭声中全是委屈。
　　气氛缓和之后，我才了解到女孩学习非常刻苦、成绩优秀，营养不良又得了严重的胸膜炎，多次在课堂上晕倒，医生建议休学一年。女孩的父亲来带女孩回家休养身体，老师们也极力劝说女孩回家休养。可是女孩死也不回家。
　　从女孩抽抽噎噎的哭诉中，我知道了女孩不想休学回家的原因：家让她痛苦地无法活下去。母亲受不了贫穷，离家出走了；父亲得了严重的尿毒症，靠透析维持生命；弟弟初中没毕业，就出外打工养家；而自己只想上大学，离开那个令她痛苦的家。全家的经济收入就只有政府给的最低生活保障费和父亲务农兼打零工的收入。
　　“老师，你劝劝她吧。”对我说话的这个中年男人泛着黑色脸上全是悲苦。我知道他一定是女孩的父亲，从他那怯怯而愧疚的眼神和手足无措的动作中，我读到了他对孩子的深深的疼爱。
　　终于做通了女孩的思想工作，答应跟父亲回家养病。看着父子离开学校的背影，我的心却很沉重。在这个世界上，每人都有一块必得由自己来耕种的土地，很不幸这个父亲得到的偏偏是块不毛之地。即使拼尽全力，怕也难以保护孩子周全。而我站在旁边也只能观望。当然我后来也了解到这女孩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有代理妈妈照顾，在学校学费全免，生活费也是由科任老师集体捐献的。
　　生命从来都是一道复杂的函数题，既有享乐的权利，也有应担的责任。或者说，厄运只能将弱者淘汰，而强者却会留下，继续开辟自己的路。可是，这女孩实在是太过稚嫩，在如此持续而又强烈的暴风雨中不知她是否可以等来春暖花开，幸福满满。
　　虽然爱莫能助，但是孩子，我们都为你祝福。

【乡关何处】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身子还在被窝的余温里蜷缩，机敏的味蕾让意识渐渐清晰……
　　“吸溜～～吸溜～～吸溜～～”
　　滚烫的碗儿，腾腾的气儿，顺汤跑的银疙瘩，点缀些白绿相间的白菜叶，欲望，随着我准确的想象在膨胀……
　　但我只能静静地安卧，因为爸爸要送公粮，因为要赶牛车，因为有一天和二十里的冰雪，因为是半夜两点钟，因为是零下三十度。但我仍然极其想听到去年就曾意外地听到了的那句话：“民子儿，剩下点儿疙瘩汤，你起来吃点儿吧。”
　　生而为人，多么幸运；为人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东北农村，又有多少幸运可言呢？煎熬？凄惶？岁月流转四十载，一碗面汤香难忘！
　　近一百天尚算丰盛的菜蔬，土豆、茄子、南瓜、豆角、白菜、萝卜、辣椒；又一百多天窖菜，白菜，土豆，白菜越来越白，越来越瘦，土豆越来越小，越来越皱；再又是一百多大几十天的咸菜、干菜，顽强地坚持着，想和七月的丰盈接头。这就是那个时空的四季轮回，白山黑水，黄昏白昼。
　　每年三四月起，冬已走，春未来，桌上的饭菜，一如外面的天地般苍黄。大饼子、大碴子，大咸菜，干白菜，大酱，糊涂粥：没有绿色，没有点肉，甚至没有油。过年时，冻起一小块肥肉，天国暖了，再不吃就该臭了，勤劳的妈妈把它剁碎，炒在了一盆同样剁碎的芥菜疙瘩里。尽管这种乏味像极了一大场舍不得放梗的脱口秀，但还是时常让我走神在那间后来经两度升级修缮仍遭儿子鄙夷的教室里。放学速回，四窥无人，扒开碗架，拿起黑筷，聚气凝神，一顿里挑外撅，忽有所获，小快朵颐。那种香，难以复制；那种激动，无以复加。
　　东北有个言词汇，叫“挠啃”；东北有句最能表达同情的话，叫“你家真挠啃哪！”
　　就在“挠啃”的岁月里，确也“香”过许多回。
　　把盯了两个多月（从种下种子时算起）的小黄瓜扭，揪下来，闻；把偷着用玉米粒换来的麻花，挦过来，咬；把供奉老祖宗用的苹果，切开来，分；把冰冷梆硬的豆包，放进被窝里，缩进去，啃……
　　难以想象，那时的贫困；难以寻觅，那样的馋人。我曾不止一次地忆苦那样的日子，抱怨那样的农村。而如今，看到吃啥都不觉得香的众生，看到丰富的物质并未带来那样烈度的幸福体验，才忽而悟到应当心怀感恩。
　　“世人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老子早在数千年前就告诉我们一切的感觉，所有的形容词，都是相对而言，都是相对而验。
　　曾经的贫困，实是我的幸运。这样的幸运，想当初，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我没想到，也没有谁会想到。

　　傍晚时分，巷子里传来清脆的叫嚷声，那是路过的小商贩，挑着扁担卖鱼干。隔了好几里路，都能嗅到空气中的鱼腥味儿。浓浓的，仿佛是闷热的夏日里的大太阳，直直地扑进人们的鼻孔里、喉咙里，甚至蔓延到了全身，感觉整个人都成了有鱼干味的活人。而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午后，爷爷和我讲起的故事……
　　年少时期的日子，总是漫长的，漫长到以为只有开始，没有结束。阳光暖暖的，很是慵懒。我和小伙伴在田野里烤红薯，时间匆匆而过，等我晃过神来，赶紧跑回家找奶奶。家里上上下下，我跑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没有看见奶奶。我一下慌了。
　　“爷爷？”我猛然看见爷爷在院子里，一个人晒着太阳。仿佛看见了十几年后，奶奶先离开了，留下爷爷一个人的模样。
　　“奶奶呢？”
　　“她等了一会儿，你没有回来，已经坐车走了。”
　　很多年后，我常常做着同一个梦，那天我和小伙伴玩捉迷藏，怎么也找不到家，等到了家中，奶奶已经出门了。
　　小的时候，父母在外地，我从一出生便也就跟在爷爷奶奶身边。他们待我特别好，甚至宠溺，到了初中还想要喂饭。而我是一个粘人的孩子，奶奶去哪里，我便跟着。我最喜欢的，便是跟着奶奶回她的娘家。两地相距二三十公里，坐面包车，坐三轮车，或是走路，我都满心欢喜。奶奶会晕车，所以我们常先是坐三轮车，再走一段路才能到达。
　　多年后，奶奶劳累成疾，剩下爷爷一个人。
　　他说，我又梦见你奶奶了。
　　他说，她就看着我笑笑。
　　爷爷会和我说以前的故事。那个时候，很苦。一个人挑着扁担去很远的地方卖鱼干，正好会经过奶奶的娘家。不过，总是爷爷一个人出门，来回一趟，有时要一天，有时不止。奶奶在家里种菜，看孩子。住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四合院里，隔壁四围都是亲戚邻居。会因为猪圈而纷争，会因为熊孩子打骂而争吵，总有大大小小的事儿。
　　他们俩离开的时候，家里还没有搬进套房，不晓得后来的我们，再也不会随意跑到隔壁邻居家吃饭、玩耍，只能隔着车来车往的马路，听见熟悉的叫喊声，悠扬、绵长……
　　夜风开始划过这片宁静的土地，耳边灌进的是记忆，似乎嘲笑着我的过往和匆忙。很冷，我向前一步一步挪着，想要出离，却在每一刻都被刺骨的寒风萦绕着，我难以在已陷入的沼泽里再进一步。这还不好像是人生么？当你眷恋它的时候，它就是美丽的桃源；当你想要离去的时候，它也就变成了监牢。我索性再次躺在了这样的夜色里了，世界总是让你无法抗拒的，很多事人并没有选择的权利。不过，徘徊和执迷也都是一种生活方式，我只能让我自己超脱抑或是合流，但那又怎样。至少，我躺在的永远也还是故乡的风里。

【一刻清欢】

　　住在山中，黎明即起。
　　我用贝壳形的金色茶漏泡龙井喝，将茶漏拎出时，洒了一滴金绿色的茶水在桌上。后来看谷崎润一郎的小说《刈芦》，翻页时用手指蘸着这滴茶水，轻轻涂抹在书页间。
　　我是很爱书的人，这么做也并非要破坏书籍，只是对于清香的茶水应当留在谷崎润一郎的书页上，觉得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更别提它本是我喜欢的墨绿色封面，便更觉着读有一滴茶香的谷崎润一郎的书是未有的韵味了。
　　今春来得早，或许是气候反常的缘故，总觉得这样的春天十分像我故乡的春天，傍晚骑自行车去买黑麦面包回来，法蓝绒的薄外套已经穿在身上了。大概是老了，从前不怕冷。在北京，雪夜里喝冰过的龙舌兰。
　　去年春天才从外祖母家带回的钩兰的幼苗，而今在山中露台，已繁茂如伞盖。
　　外祖母去世前，故乡的日子，我常给她洗澡。在热气氤氲的浴室里，我用热水和香皂擦洗老人的身体。我袖子挽得高高的，女孩光洁有弹性的手臂在暖光灯的照映下，和外祖母褶皱满布的皮肤一对比，鲜明得可怕，心中却觉得坦然。
　　露水蒸发成为云朵，云朵化为雨滴，雨滴落回大地。露水大概是全世界阅历最丰富，心地最纯洁的旅者。它似乎生生不息，自在地逃脱了时间的掌握。
　　所有不能忘却的爱，不能磨灭的痛，随着时间的温柔流逝，再回首时连伤口也已经风化。
　　时光是看到一个女生的背影，会想是从前的女友的马尾发，想是她脸上浅浅的笑窝。时光是男生曾教你打过的鞋带上的结，是自行车的后座，是一杯他给你带过的奶茶。最后你连这个人的面容也不再记得，却记得那些细节。
　　再痛的故事也会过去。等有一年，终会有那一年，我的皮肤也会慢慢爬上斑点和褶皱。我所拍摄珍藏的草上露早已随风化雨，降落在未知的海之彼岸，我所亲吻过的花朵，行走过的树林，亦将一一染上藤蔓的痕迹。那些流淌过我心间的感情，也慢慢涤去尘埃，温柔地沉淀下去。它不再躁动不安，引发我的失望或希冀。模糊又细致的时光，落叶一样洁净自然。

　　前日，曾失去十多年联系的大学室友通过微信找到了我，在和另外一个室友一起建起的“亲爱的我们”的群里，她们给我发来问候消息。瞬间，热泪盈眶，瞬间，青春飞扬的画面如在眼前。可是在短暂的寒暄之后，彼此的语言都尽显苍白。那个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文字里的“林”，那个当年如安妮宝贝笔下白裙麻衣的女孩，也已是在家照顾女儿的全职妈妈。那些曾经在毕业纪念册里彼此许下的美好，谁都没有再提起。我知道，我们不只是回不到那些逝去的时光了，在现实的打磨下，我们也不可能再有那些许诺未来的情怀。
　　想起了苏轼说的“人间有味是清欢”，想起林清玄曾说：“当一个人可以品味山中野菜的清香胜过了山珍海味，或者一个人在路边的石头里看出比钻石更引人的滋味，或者一个人听林间鸟鸣的声音感受到比提笼遛鸟更感动，或者甚至于体会了静静品一壶乌龙茶比起在喧闹的晚宴中更能清洗心灵……这些都是清欢”。其实，每个生命都有它的方式让自己存在，让他人感受。山野里自在坦荡的山菊，绿叶间啁啾呢喃的小鸟；清晨小巷里卖力吆喝的小贩，傍晚广场上翩翩起舞的老者……静静倾听，生命都各自自在而清欢。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有人说世间最好的事，就是发现自己还有热泪盈眶的能力和能微笑的眼睛。庆幸的是，我都有。其实，偶尔的偶尔，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我有活泼可爱的孩儿，身体健康的父母，温馨和睦的家庭，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办公室南面，是一面巨大的玻璃墙，我特别喜欢。因为，小时候读书，我有过这样一个梦想，等我长大了，我的办公室要在城市的中心，面向街道的那一面一定要是一面大大的玻璃墙，最好是弧型，中间镶刻着一扇大大的窗。无论起身还是坐在办公桌前，我总能看见路上的车水马龙或夜幕里一座城市的辉煌。
　　如今，这一面巨大的玻璃墙，我格外欢喜，偶尔也会心怀感激。
　　上班的日子，掐指算来早已满月数日，床头的笔记本里我用密密麻麻、凌乱不羁的文字记下了这些时日以来许多成长的话语，一字一句。
　　张爱玲说，生活是一袭爬满了虱子的华服。这些时日，内心也痛也痒。每个时期，生命和成长的形式都会有一种不一样形态呈现，默默承受和努力蜕变，也是其中一种。经历的世事和读过的书一样，有时候你觉得它们早已随时间溜走，没了痕迹或者模糊了当年清晰的摸样。其实，那些东西早已长进了你生命的纹理里，慢慢变成你今日的模样。你与岁月才是自己的化妆师，雕刻着今日的容颜。
　　不得不承认的是，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可是，有永远的朋友，就有永远的青春。现在的朋友，偶尔会随兴相邀一起吃喝、唱歌。偶尔也会掰着手指争吵，恨不能一针见血的指出你的错，然后让你一直跪服，乖乖听话。坦白讲，你们让我很感动。原本苍白的青春，因为街边的烧烤、偶尔的打闹、酒精作用下微红的脸、彼此分享的观点与情感、因为你们，而绚丽多彩。多年后这些也会成为我嘴下绚烂的谈资。有你们真好。
　　四五年前，一起长大的发小，因为各奔学业，分别不见，纷纷扰扰如雾散开。如今，看见丹扣扣上加我为好友，这个性格倔强起来如酒一样烈的女子，让我有一丝的感动。娜常常在扣扣上絮叨近况，感觉很温暖。她们或者感受婚姻的美好，或者经历爱情的夭折，我一样高兴或悲伤。曾经，爱挑剔的我变了许多。
　　我怕时间这个贼，偷走点滴美好，所以趁兴一定要记下。等我们老了，我们相期以茶，给彼此更深刻的温暖。可以身材瘦弱，可以温婉细腻，但请大气！可以不完美，但要真实！就像陈虻说柴静，别做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确定了就沿着往下走，无论好坏，都是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