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风寂寥时
曾去西藏,路经海子山,当时夜幕降临,天风浩荡,落叶满山,千山万谷展现眼前,远处的大小海子如云般飘浮,微微的夜光给群山涂上了一层幽蓝的颜色。后来看到于坚的诗《作品第57号》,我便知道,在我读这首诗之前,我就已经拥有了这首诗。但更加打动我的,却是宏大背景中具体的故乡,如诗人所说“有一回我爬上岩石垒垒的山顶,发现故乡只是一缕细细的炊烟”。那么,读读几篇长文,见见那村、那人、那山野,还有世间的你。
【新散文】
当风寂寥时
温州翔宇高中22级2班 尤艺霏
在这个长得让人怀疑是否在白日做梦的暑假,我踏上了阔别三四年之久的新疆的广袤大地。西北的风从未温柔过,我打小就知道。一出机场,看着近乎骨瘦如柴的老人,颤颤张着双臂迎来。狂风呼啸过心头的疮疤,我看着老人喜爱的艳黑交织的纱裙被风蹂躏得不成形状,捂着心口叹着:何时您可温柔些?
我已高出外婆许多了,便下意识要揽住她。老人却不由分说攥紧了我的手腕,感觉生疼。讶异她的力气,我讪讪地打着招呼。这些年学会了很多场面话,现在涌到喉头只剩一汪酸水,涩得舌根都僵硬,半天才吞吞吐吐一句:“我也是,在那边想你了。”
和小时候一样,她将我塞入车再钻进来带上门。我冲一车人挨个打了招呼。“舅舅,哎,上次说的请我吃你做的蛋糕呢?舅妈这么忙也来啦?说来我好久没喝茶了,过两天去你的店里坐坐。小姨,健身这么有用啊?”热闹了,她却默默盈泪。我无措了,到嘴边的轻快话又被咬成两半咽下去。视线重到指尖,耳旁老人絮叨着思念。多亏母亲适时谈起去哪里玩,我才如释重负顺顺当当地接下去问行程,手还被握在外婆褶皱干裂的手心里。
接风洗尘的那一两日,我与外婆的交集不多,只有些烦她早饭时的絮叨。她一直催我下楼,我拗不过,只好下去。看她日复一日的生活,又心疼她每天早出晚归卖瓜果。她不很扛得动瓜,新疆瓜却赛两个篮球大。瓜在距她三四米的车里放着,待有人来,她得随人去搬,连眉梢的皱纹都在用力。她不会用手机,母亲却给了她一个智能的,可她不识字,连手机因没电而彻底黑屏也不知,只举着那封塑脏兮兮而中间干干净净的二维码反复念叨:“这个,扫这个。”但她卖得好贵,多少人知道价格便抿嘴摇头。她半步不退,一分不少。我捏着手机立在风里,倚在三轮车边,似若无望地抓着遮阳大伞,生怕它被风卷了去。她挑挑拣拣,看着坏了的果子,时时蹙眉,又时时抬头呲着黄了几颗、松了几颗的牙冲我笑笑,扯着嗓子没头没脑地冲我喊两句,好像我在便好。她一头银发变了形——以前她还会染黑的,我忧心忡忡地看着,觉得她快被大风卷走了。
我的外婆是很漂亮的。那日又是吃酒,在母亲的默许下,我浅酌一杯,有点辣,但温润香醇,沁入肺腑。我不胜酒力,脸一下子便烧红了。正对面端坐着特地打扮起来的外婆,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背挺得很直,穿的一身都是母亲精心搭配的。我支着下巴,迷迷糊糊地凑到弟弟边上说:“姥姥年轻时一定是美人,唔……现在……也是。”
出了店,风很大,吹去了几分酒意,剩了几分烧在眼尾。我在人群里挽着她。我夸过她这身漂亮,她便在大风里局促地护着头发。耳坠响声被风吞没,却在霓虹灯下更为炫目。她也看见了我,于是不安地放下手,摩挲着真皮挎包,又触电般松开手,十指交错在腹前,反复地捏着手上的骨节。“风太大咧。”我听见她局促地笑,看见她眼神不知该往哪摆。我张了张口,被风灌了一嘴。本想莫名道句“爱”,但有点怕,一是实在没头没脑,二是这些话太重了,只能坠在心尖上,三是风太大了,她也听不清,更怕,她看见我唇齿微动追问我。
路上出了些意外,我们一行人在蚊子堆里从下午一点弄到半夜一点。老人家嘛,操心得很,恐我们饿,怕我们痒,惧我们困。新疆的天空高,月亮亮。我靠着车子的后备箱,将目光从月亮上移开,穿过郁沉的深蓝和杨树挺拔的剪影,挪到她匆忙的佝偻身影。表弟表妹叛逆,受不了老人絮叨。烦了,躲上车,老人便前前后后找法子弄热水,折腾自热饭,但其实自热饭根本不用另寻热水。我见她反复看那三两包东西,担心她被烫伤,便走上前,一声不吭地拿过,很快弄好。
“俺……嘻!你们年轻人的……俺弄不来。”她支支吾吾地说着,手绞着衣衫。我来火气,闭口不言又听她絮叨了几句,便忍不住问:“你烫着怎么办?为什么不找我们弄?”她愣住了,喃了一句什么,没听清。我本想失礼地回车,用力甩上门,扔给她愤怒的一声“砰”,却只抽动了下手指,咽回火气说:“下次让他们自己弄,多大个人了。”她止不住话头,继续絮叨着,“俺以为俺可以,你教俺一次就成。”我发现我也叛逆,受不了她唠叨,只抛下句“我上车了”,便丢给她一个背影了。又或者我想说好听些,我只是不忍心看她那样,拎着大包小包,跌跌撞撞地挤进这个时代。笨拙得让人心烦意乱,又泪盈满眶。我从手机中抬头,玻璃上是我几近冷漠的脸,却有泪水顺着一边的脸颊流下,滚烫的,要烫穿皮肤。
那饭太烫,她手腕吃不上什么巧力,只双手一碗碗给三个弟弟妹妹递过去。车里无风,我却看得见风的形状,因为她在风里踽踽独行,被推推搡搡。我没有去帮忙,只是因为少不更事者浅薄的脸皮,我没有办法在抛下她后再站出来。她却突然第四次冒出来,手中是第四碗自热饭。车里没开灯,我舒了口气,却猛然想起手机里还放着欢声笑语,光映在我几近僵硬的脸上。我慌乱摁灭手机,趁低头开门顺手擦去泪痕。门开了,风呼啸着与我撞了个满怀,车里无几的温暖瞬间被席卷一空。我企盼她什么也没看见,却不知是不是因为风里有沙子,泪水涌了出来。她手里拿着泡饭。我第一次发现除了爱与恨,除了快乐与疼痛,尴尬也可以让人如此肝肠寸断,刻骨铭心。我不知那饭何时置于小桌上,不知何时想起幼年时,在无数个孤寂的夜里被她拥入怀中,也不知何时面上的泪被风吹干了,而后只剩一片寂寥。
太过脆弱,太过懦弱,我咬牙小心地从她怀里挣出,含糊地找了借口离开。夜彻底黑了,我向更远处走了两步,抓了张凳子随便坐着,发愣。风啊,您何时可温柔些?我太恍惚,脚底虚浮,被您带走了。我感觉到老人坐在我旁边,两人冰冷的手交叠,生出一丝梦幻般的暖意。外婆的老家在中原,不在边疆。扎于异乡的,根在老去时更易腐烂。她快站不住了,也快被您卷走了。她很累了,您何时可以温柔些。
“姥姥。”我叫了一声,注视着虚无的暗夜和近乎璀璨的星辰。“咋啦?不开心就说嘛,俺没文化,多说说也……”“姥姥。”我打断她,嘴角勾出一丝失望。“咋啦?咳,小孩子有话就说!别……”“姥姥。”我忍不住笑出来。“哎——姥姥在嘞——你说呀!”姥姥也笑了。“就是叫叫你。”
风还在尖啸着,夹着老人的絮叨。新疆的风从未温柔过,我打小便知道,只是可要让我们躲进寂寥里一会儿,躲进狭小的空间,躲进含了些近乡情怯的怀抱。
当风寂寥之时,你一定在,那便好。
只是仍想祈愿,风啊,你温柔些,可好?
故园新梦
永嘉学院20级旅游2班 谢晨
我的家乡在括苍山麓,从县城出发开车驶往西北方向不出一个钟头,便能隐隐约约地望见白云掩映下的山影,山影下的村落便是老家所在之处。小山村四面峰壑争秀,林竹相间,远远望去,仿佛一块碧玉镶嵌在山谷中。幽静的小山村在这里偏僻了六百年,但她不寂寞,一声狗吠,一缕炊烟,一阵鸡鸣……交织成我一辈子的故园梦。
是的,我要为她开启一扇崭新的门,和丽的阳光,游人的微笑,洒进静僻的乡村里,映入淳朴的乡亲中。
因为父母工作的缘由,我长期生活在县城里,鲜有机会回到村子。小时候对村子的印象也变得逐渐模糊,最清晰的记忆便是爷爷坐在木屋下,用老旧笔记本抄录的艾青诗歌: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最让人心潮澎湃的那一句,莫过于“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当我真正读懂并且悟得这一句的时候,却是在我成年之后。
村子里有淳朴的村民,有遍地的野花,潺潺溪水里游着不足一寸的小鱼儿。多年后,重返村子,才发现这里已经发展成了一个欣欣向荣的小山村。记忆里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好一阵子才能到达目的地的艰辛过程被沥青路的一路畅通所替代,小汽车就能开到家门口,村子里低矮阴暗的茅草房也盖成了一幢幢独立的小楼房。
看到眼前的变化,童年的印记,像被鲜花裹住了一样,余香脉脉。我在小伙伴的热情帮衬下,一点一滴找寻回来。在漫天的茵茵绿色里,我们散步在溪流边,吸一口自然纯氧,感受大自然的律动。
一路寻一路觅,油菜闪金,麦穗轻摆,牛羊满山,鸡鸭成群,它们像温柔而多情的乡民,一个动作,一声哞咩,皆似与我打招呼。旅途中,我们有了新的发现,村里的新房子十室九空,除了留守在村里的老人们,鲜少见到年轻人,游客更是屈指可数。美景有余,可活力不足。
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世外桃源。面对这番良辰美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苦思良久,也不知道平凡的自己能够为家乡做些什么。直至一个爆红的素人产生,替我解答了这个问题,这个“素人”正是藏族小伙丁真,淳朴的康巴汉子,在网络走红后为家乡代言,成为甘孜州理塘县旅游大使。
一个突然间爆发的新奇想法——把六百多年的小村庄“嫁”出去!
怎么“嫁”?我们从康巴小伙子丁真爆红事件吸取灵感,想借用网络的东风,并且结合自己的旅游专业,通过录制一些当地的风情地貌短视频发布在网络上,对家乡进行宣传。在多次和老师探讨之后,我们成立了小小新媒体工作室,摄影、文案、导游、后期团队一应俱全,真正的学有所长,学有所用。
一直刻在我脑子里的一句话是:真正的英雄主义不是摆脱贫困的家乡,而是帮助家乡摆脱贫困。这听起来过于宏大,甚至可能让人听起来有点“空”。我们只是普通人眼里的职高生,做这些事甚至遭受了别人的嘲讽,但我们相信,正如《觉醒年代》所告诉我们的,平凡的脚步也可以走出伟大征程!建设家乡,即便平凡如你我,也须以此为志!一个社会里,平凡者永远是多数,但我们不应拘泥于自己平凡的身份。
如果不是热爱,不会有人前仆后继去建设家乡;如果不是热爱,不会有人将青春都献给这片广袤的土地。作为高二学生的我们能力有限,但勤能补拙,努力无限。在开展工作的时候,我们有面对镜头的恐惧,那就对着镜子多练几遍,多找找镜头感;视频素材不够,我们就利用周末爬遍每一个山头,踏过每一条溪流;构图美感不够,我们多学习样片;传播理论不足,我们就请教老师,细细聆听。
宣传家乡,建设家乡,我们能做的只是杯水车薪,甚至也可能无法掀起任何的舆论波澜,无法经历一个网络爆点的产生,但我们始终相信,通过我们镜头的摄录,利用网络的传播,即便一开始只有几百、几千的播放也是实打实将家乡的美景传播了出去。毕竟,传播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战役。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宣传家乡,建设家乡,而今我们只是跨出了开始的第一步。新闻里层出不穷地报道的名校毕业、学成归来、筑梦家乡的年轻人,也一直在激励着我们在未来完成学业后,继续投身家乡的建设之中。
于是,我们将专业课中的知识带到了茂林翠竹掩映的村庄里,去印证农耕文明里的文明中国;于是,我们将文化课里的思想带到了被群山环绕的村庄里,去感受真善美里的父老乡亲;于是,我将自己的课堂搬进了故园,去学习老一辈人坚守的初心。
当我再次翻阅起爷爷曾经抄录的诗歌,那一句“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让我有了更深的感悟。是啊,我生于斯,长于斯,我的根在这里,所以我深爱这片有灵性、有亲情、有血性的大地,乡情、乡愁已然融入了我的血脉。
在尘埃中朝圣,在浮躁中专注,在平凡中创意,让旅客足不出户就能领略我们家乡的奇山秀水,风土人情。“美景不用求,一键云旅游”,“云旅游”使荒田栽满果树,使乡亲春风满面,使家乡不再待字闺中。
面对巍巍苍山,涓涓楠水,情增于胸,感溢于心。再入村时,村中心人头攒动,村民家门十户九开,偶尔的狗吠也只有在夜里带来恬静的梦。梦里,我背靠大山,深情地注视着村庄,而他们笑望着我归来……
【小小说】
二000年秋
温州翔宇高中21级14班 梁瀚文
“向前看齐。”
他莫名其妙想起这个场景。当时他是厂子里的工人,在开表彰会,他被拉上去搞主持。是一个晚上,讲台上灯向下斜照到前三排工人,照出一片白尘,前两排胸上别着大红花,后面还有很多人埋在黑暗里。现在他不在开会,他在山坡上。太阳正当顶空,太阳、大地亮得灰黄。面前一片白花花的坟看得一清二楚,没有坟在黑暗里。
枯黄色的秋天,枯草从坟地爬上山坡。亮的灰黄的右边出现一个黑点,一个人慢慢挪过来。他让了让身子给那个人空出一个位子。
那个人在他身边坐下,问:“来看谁的?”
“中杰。”
“咱俩都认识的中杰有九个。”
“王中杰。”
“有四个姓王。”
“西槐的那个。”
“西槐有两个王中杰。”
“以前在炼钢厂的那个。”
“哦,他呀。怎么死的。”
“卧轨。那段铁轨是他亲手炼的,也可能不是。我不清楚,但肯定是他特意挑的。”
那个人向外呼气:“哪个坟?”那团气散在深秋里。
他眯起眼把每个坟头细细认过一遍,举手指向东北,又慢慢转向正北,手在额上抵了一会儿,又郑重地指向正北边。
“那个方向全是坟,你在指哪个?”
他把手放下,去怀里掏烟盒,抖出最后一支烟:“你乐意把哪个坟当做他的,随你了。”
那个人皱着眼看着那一片坟:“那一片全归他了。”
他打开打火机盖子:“不行,一个坟才更有分量,他不能是一堆坟。”风很大,打不出火来。他的手拢在打火机旁,一下,两下,还是打不出来。他张着嘴,舌底压着烟,半天说不出话。他眯眼盯着打火机好一阵子,鼻子叹出一阵长气,把打火机收进兜里。
“别抽了,外国专家说会加速衰老。”
他抽着身子笑了两声,“咱干什么不会老呢?”他干抽着烟问,“你是来干啥的?”
“碰巧路过。他什么时候死的?”
他把烟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可能是上个月,也可能是去年。我不清楚。你怎么样?”
那个人依旧在找中杰的坟:“前几年吃了些苦头,后来经商去了,破产了,躲债回来了。”那个人盯住一个坟:“他什么时候下岗的?九六年吗?”
他吐掉了烟:“八年了。”他盯着烟看了会儿,发觉这是最后一支烟,又把烟捡起来,掸掉上面的土。
那个人收回了皱着的眼,摩挲着胡碴下巴瞟向右边更远的坟:“他的爹娘呢?”
“早死了。”
“他的老婆呢?”
“被他杀了。”
“啊,”那个人恰巧打了个哈欠,“他的孩子呢?”
“和他一起卧轨了。”
他把烟别上耳朵,手肘抵在膝盖上:“他老婆说去深圳打工,一去就不回来了,还常写信管中杰要钱,年年要。你也知道他下岗后落魄得厉害。他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去深圳找他老婆打算一起打工,结果他老婆和其他男人好上了。他一锤子解决了她,逃回来,把表卖了买了几个苹果给儿子,吃完后一起卧轨了。”
“怎么才买几个苹果呢。他的表不是日本表吗?咱还在工厂的时候他常炫耀呢。”
“被偷了,”他亮出手腕,“他手上的是便宜货,日本表在我这儿。我一开始没认出他来,他头发全白了。当时他在挠头,可能是在挠虱子,挠得很用力,头皮一层都挠红了,那一瞬露出了表,然后我就想中杰给我们看过的日本表也长这样,所以我就拿上了。下了公交扭头望回去才发现是他。我和他对上眼了,他大概发现我了,从前面挤到后座上拍后窗,他大概喊得很大声,但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那辆车是灰色的,这很奇怪,灰色的公交我只见过一次。我记得清楚,九七年,冬天,天阴,但没下雪。我是在前山口下的车,旁边有家水泥厂刚着过火,房子外边熏得黑。路还没修,黄尘被车子带起,我眼睛被沙子糊上了。后来几次到那里,沙子黑房都没变,但就是再没见过灰色的公交车了。我站在路边上看着他拍着公交车后窗,后来是捶,再后来拿头砸,张大着嘴在喊什么,但我听不到他的呼喊。我就这样子看着他被公交车带走的。”
“那他后来有来找你吗?”
“不知道,我不清楚。我对很多事情都不清楚。那天以后我就下乡了。”
深秋的天蓝得可爱,凉气拥在身边,猫头鹰的叫声荡在空中。
“你给他带了什么?”那个人问。
“鸡架,半壶二锅头,另一半我喝了。”
“你怎么不把表卖了给他买点更好的?”
“我得带到下面去还给他。”他把烟取下来,两根指夹着,嘴向外呼气。
“我给他带了串鞭炮,”那个人掀开大衣露出鞭炮,“他喜欢热闹。”
“你脑子也有病,到时候咱下去了,他得揪着咱领子说:‘零零年的事儿我还记得呢……’”
那个人笑了两声。
他又说:“我现在感觉我像是当年颁奖似的,咱俩坐这么高,看着这一片坟密密麻麻的。当时我只看得清前排工人的脸,现在每座坟都看得清楚。”
天蓝得愈发可爱,一直蓝到发灰。
那个人低下头去,继而仰起脸,抿着嘴向四周张望一阵,吸了一口气,又断断续续地叹出。光在湿红的眼里打了一圈,像是吐出浓痰似的啜起一阵大笑:“坟倒是看得清楚啊!”
他抽动着身子,也开始笑,先是笑两声,接着放肆地笑出声来,拍着大腿一直笑,笑出眼泪来:“只有坟看得清楚啊!”
他们的笑声在旷野里响彻,一直飘,一直扩,直到覆盖整个华北平原,一直响上了几十年,且还将一直响下去。
本版编辑:叶玉林